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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的吃羊肉史

作者:佚名 2015-11-04 瀏覽: 3,332 評論:0

摘要: 人類最狡猾。明明是地球上吃羊最多的動物,卻總愛嫁禍給狼(還誣陷狼披羊皮)或老虎(還說“虎入羊群”)。羊也可憐,被挨吃了,還只能被當作家常。宋朝有個祖宗家法,說“飲食不貴異味,御廚止用羊肉?!币馑际?,天子啊,您就別尋思什么山中走獸云中燕,老實吃羊吧!——尋思羊...

中國的吃羊肉史

人類最狡猾。明明是地球上吃羊最多的動物,卻總愛嫁禍給狼(還誣陷狼披羊皮)或老虎(還說“虎入羊群”)。羊也可憐,被挨吃了,還只能被當作家常。宋朝有個祖宗家法,說“飲食不貴異味,御廚止用羊肉?!币馑际牵熳影?,您就別尋思什么山中走獸云中燕,老實吃羊吧!——尋思羊好欺負是怎么的?

宋朝人,真是愛吃羊,跟羊有關的故事也多。比如,在傳說和正史里,宋仁宗都被記成個好皇帝。傳說里,他是貍貓換太子的主角,還坐擁包公和狄青這一文一武,而且國運升平。正史里,說宋仁宗有天晨起,對近臣說,昨晚睡不著,餓,想吃燒羊。宋時謂燒羊,就是烤羊了。近臣問,何不降旨索取?。咳首谡f:聽說宮里每次有要求,下頭就會準備,當作份例;怕吃了這一次,以后御廚每晚都殺只羊,預備著我要吃。時候一長,殺羊太多啦,這就是忍不了一晚餓,開了無窮殺戒。此事足證:宋仁宗這個“仁”字,當之無愧。不僅考慮人,連羊都保護起來了。

又比如,當年,吳越錢王入朝,來見太祖趙匡胤,太祖對錢王的態(tài)度,不像南唐那么猙獰,“臥榻之側(cè)豈容他人酣睡”,大概是覺得,錢王跟他一樣白手起家,是條漢子,讓御廚做道南方菜肴招待。御廚遂端出來道“旋鲊”。鲊者,腌魚也。江南人愛吃腌咸魚,所謂鲞,所謂鲊,都如是。這旋鲊,可不是腌的羊肉,只是取個名字,本身是用羊肉做成肉醢,也就是肉醬??梢韵胍姷豆せ鸸?,都功夫不小。

羊被宋朝人集中火力殲滅,是因為宋朝時,人還不愛吃豬肉。蘇軾說豬肉,“富者不肯吃,貧者不解煮”,地位尷尬。而牛又是耕地用物,吃不得——實際上,日本人到明治維新前,都守此例,不敢大膽吃牛。《水滸傳》里,也就是荒村野店的好漢,敢吃牛肉狗肉;林沖到了柴進莊上,柴進就吩咐“殺羊相待”,規(guī)格不低。

中國人吃羊肉,時候甚早。古人以牛羊豬為三牲,拜祖宗時得三個玩意齊聚,祖宗才肯吃,是為太牢。而上古吃東西,又偏愛酥爛。談論好吃的,都一定要吹噓如何脂膏飽滿。大概古人牙齒不甚好,喜歡吃軟的。所以周時,將羊里脊肉搗爛,去筋膜,加佐料,就吃了,聽上去就覺得入口即化,酥嫩無比,呼為“擣珍”。但細想來,總覺得少了羊肉的筋骨氣節(jié)。

剛說宋朝人愛吃羊肉,不只北宋獨然。南宋時,宋高宗到大將張俊府作客,張俊請?zhí)熳映浴把蛏嗪灐?,宋朝說“簽”,就是羹了,也就是羊舌羹,想起來就好吃,一定又韌又脆,只是費材料,尋常人吃不起。又說那時候,都城臨安,有位廚娘,制羊手藝高,踩著不知多少羊的陰魂,架子也大。某知府請她烹羊,得“回轎接取”,接個廚娘來做飯,好比娶個新夫人,難伺候!她做五份“羊頭簽”,張嘴就要十個羊頭來,刮了羊臉肉,就把羊頭扔了;要五斤蔥,只取條心——好比吃韭菜只挑韭黃——以淡酒和肉醬腌制。仆人看不過,要揀她扔掉的羊,立刻被她嘲笑:“真狗子也”。奢侈糜費的一頓,好吃是好吃的,“馨香脆美,濟楚細膩”,但知府都覺得支撐不了——我想也是,請個廚娘做羊,花錢不說,還要被嘲笑,何苦來——沒倆月就找個理由,請回去吧。我在西北吃到過羊臉肉,鮮嫩,味道簡直像貝類。按這廚娘做法,是羊臉肉再加蔥、酒、醬腌制,應該更嫩更入味吧。

羊肉確有好處:肉有口感,且細嫩。比起豬牛,顯得斯文些。《金瓶梅》里市井人家吃豬肉,《水滸傳》里好漢吃花糕也似肥牛肉,而宮廷中人或知府吃羊肉,各得其所,大概也能見性情。比起牛肉和豬肉,羊肉既沒個性,又有個性。說沒個性,在于此物性甘而溫,老人家有一套魚生火肉生痰的格物致知陰陽生克理論,可沒人說羊肉對身體怎么有害的:比如,再嬌弱的女孩子,也不會吃了點羊肉,就跟沾海鮮似的過敏,為自己的肌膚痛哭流涕。有個性,在于羊肉易辨認。我有些朋友口鈍,吃豬肉、牛肉和狗肉時,經(jīng)常舌頭打架分不出來。但羊肉從肌理到氣味至于口感,棱角分明。因此,羊肉是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、外柔內(nèi)剛、謙沖溫容的君子肉。

羊肉做法很多,涮羊肉尤其天下皆知。羊肉天生麗質(zhì),所以最適合拿來清水出芙蓉??墒前姿讳?,最忌諱的膻味,就像傳說里楊玉環(huán)的狐臭一樣現(xiàn)形。傳說前清,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來,非張家口外肥羊不吃;秋天運將進來,玉泉山放養(yǎng),吃青草喝泉水,好比齋戒沐浴了,這才進得京來,冰清玉潔——好像妃子伺候皇帝前先要洗干凈熏香——這才夠資格被片,下鍋挨涮。

像東來順這樣的老字號,清末民國時,自己有牧場,找閹割的公羊吃,而且最大的資本,就是以那幫片肉師父:個個都是庖丁轉(zhuǎn)世,目無全羊,游刃有余。只干一季活,掙一年工錢。北京涮羊肉時,片肉可以薄如雪花,委實好手藝。一只羊出四十斤肉,也就有十五斤夠資格來涮——就像廣東挑剔的師傅認為,非好魚不配蒸一樣。

又說,涮羊肉好吃的,只有五處:上腦嫩,瘦中帶肥;大三岔一頭肥一頭瘦,小三岔就是五花肉,磨襠是瘦肉里帶肥肉邊,黃瓜條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間。行家吃羊肉,好比品酒師品紅酒,能從酒的年份季節(jié)氣候,說到酒莊的看門老大爺養(yǎng)的貓是什么顏色。同理,吃涮羊肉的名手,一口下去,這頭羊前世今生有沒有交配生育過,也是門兒清了。好羊肉天生鮮嫩,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。白水一過,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。涮羊肉的火候是門手藝,不能一口氣都下去。拿筷子夾了羊肉,在滾開的水里一頓,停頓的頓,就好了。出來找到芝麻醬,一蘸,進嘴一嚼,所謂入口即化,鮮得脊背發(fā)涼,耳朵發(fā)酥。

羊肉做熱菜,界面就友好得多。煎炒烹烤,無一不可。搭蘿卜,配土豆,好象門客三千面不改的的大度孟嘗。只是,相比起對豬肉連紅燒帶扣外加冷淬等一系列復雜處理,羊肉的烹制似乎簡潔得多。大概羊肉本身鮮嫩好吃,布衣荊釵不掩天香國色,不用再施以脂粉、加以環(huán)佩,淡妝濃抹總相宜吧。比起魚翅之類借味菜,大多數(shù)羊肉菜都更有發(fā)散性,許多配菜都狐假虎威,想借個羊肉的香味?!度齽汀防?,波托斯被吝嗇情婦請吃飯,人家就拿幾根羊骨頭來煮蠶豆,也能算道菜的。羊肉這樣不求索取默默奉獻,不動聲色間渲染得滿室溫香的好東西,果然是君子菜。當然,它老人家還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,還是有求于人。做羊肉時少不得生姜、當歸或甘草之類,或者大火蔥爆,以壓膻味?!恶橊勏樽印防?,提過個羊肉餡包子,在隨筆里聊過羊肉白菜餃子。后者沒吃過,前者吃來比豬肉餡清鮮多汁。

烤羊肉串是用孜然那種霸道的香來使之增色,猶如美人化濃妝噴劣質(zhì)香水抖性感裙擺:甚至那種粗糙都是性感的一部分。實際上,僅論對鼻子的吸引度,烤羊肉串當世罕有其匹:羊肉和孜然味道一合,漫天徹地,是很火燒火燎、撩撩雜雜的香。加上火焰熊熊、油聲滋滋,方圓百米之內(nèi)都被這種視覺聽覺嗅覺全方位勾引。再小心翼翼的人,見了烤羊肉都會心情喧騰,胸膽開張,不喝酒的也得來兩瓶。

羊肉非只北方人愛吃,江南亦然。比如,湖州有著名的板羊肉,蘇州有所謂藏書羊肉。據(jù)說湖州、蘇州的羊,最初都是明朝時北方羊種南下,在江南寶地,飲清水、吃嫩草,脫了北方羊的雄偉,多了南方羊的婉約。典型的老派湖州板羊肉做法,是去毛刮皮,然后放進一個大石槽里火燒。石槽厚,所以等于文火燉。一天燉完,羊肉味道全出,酥融鮮濃,勾魂奪魄。這樣的羊肉盡可以凍實了再吃。江南現(xiàn)在的許多白切羊肉,情況相去不遠:使厚鍋慢燉,燉出味道來吃。

連羊脂膏一起凍實了的白切羊肉,極是香,最是好吃。咀嚼間肉的口感,有時酥滑如鵝肝,卻又有絲絲縷縷的疏落感。更妙在脂膏凝凍,參差其間。一塊白切羊肉,柔滑冷洌與香酥入骨掩映其間,大有點至尊寶在冷艷青霞和嫵媚紫霞間神魂顛倒天上人間的輾轉(zhuǎn)感。無錫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應,但總到入冬,才有白切羊肉賣,常見人買了下酒。用來下熱黃酒或冰啤酒顯然不妥,通常是白切羊肉,抹些辣椒醬,用來下冷白酒。過年前后,買包白切羊肉回來能直接凍硬,能嚼得你嘴里脆生生冒出冰渣聲。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,全靠酒和肉提神把自己體內(nèi)點起火來。因此,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,到后來常發(fā)生兩人雙手冰冷吃塊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縮,可是面紅似火口齒不清唇舌翻飛欲罷不能的情景。

比羊肉更動人的,乃是冬天的羊肉湯。家常也能做,但沒有那個火候,熬不出味道。好羊肉湯,需要極好的羊骨頭,花時間敖濃熬透,才香得轟轟烈烈。夜雪封門,饑腸轆轆,披衣出門賊溜溜掩進小店,招手要碗羊肉湯。店主一掀巨桶蓋,亮出蒸氣郁郁看不清就里的一鍋,撈出幾大勺湯、大塊羊排。一大盆湯遞來,先一把蔥葉撒進去,被湯一燙,立刻香味噴薄,滿盆皆綠。西安的饃沒法隨身攜帶到天涯海角,所以經(jīng)常得就近買個面餅或馕代替——我們這里,羊肉店旁總有賣白饅頭花卷面餅的所在,就是等著買了,就羊湯吃喝。把這些面食,一片片撕了,扔進湯里泡著載浮載沉。計算時間,等濃香羊湯灌飽這些面團后,趁其還沒有失卻面餅的筋道,迅速撈出食之,滿口滾燙,背上發(fā)癢,額頭出汗。然后搶起塊羊排,連肥帶瘦,一縷縷肉撕咬吞下,末了一大碗湯連著蔥,轟隆隆灌下肚去,只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噼里啪啦貫通,趕緊再要一碗。第二碗羊湯會覺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,所以得加些蔥,加些辣,羊湯進了發(fā)燙的嘴,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。盧仝寫詩說,茶喝到七碗就“七碗吃不得也,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?!毖蛉鉁彩牵婧鹊降谄咄?,就要全身百竅皆開、腳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頂心,汗出如漿,衣服全都穿不住了,嘴里呼呼往外噴火。再呼一口氣,真就要升仙去也。